「從牧民手裡收購的。有人專門干這個營生。」盛嬤嬤絮絮地給她解釋,「聽說帝都和葉城盛行斗鷹,一隻薩朗鷹從牧民那兒收購才五個銀毫,等調教好了運至葉城,能賣到一百個金銖呢!這一車估計得值上萬了。
「唉……你看,那些鷹好可憐。」朱顏嘆了一聲,「原本是自由自在飛在天上,現在卻被鎖了塞在籠子里,拿去給人玩樂。」
「哎,你小小的腦瓜里,就是想得多。」盛嬤嬤笑了一聲,「這些東西在大漠里到處都是,不被人抓去,也就是在那兒飛來飛去默默老死而已,沒有一點的益處。還不如被抓了賣掉,多少能給牧民補貼幾個家用呢。」
「……」朱顏想了想,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,不知從何反駁。然而看著那一雙雙鷹的眼睛,她心裡畢竟是不舒服,使嘟嚕著扭過了頭去。
馬車轔轔向前,斥候呼喝開路,一路商隊紛紛避讓。
前面一車車的都是掛毯、山羊絨、牛羊肉、金銀器和鐵器,其中間或有一車皮草,都是珍稀的猞猁、沙狐、紫貂、香鼠、雪兔等的皮毛還有一些活的駝鹿和馴鹿,被長途驅趕著,疲憊不堪地往葉城走去——等到了那兒,應該會被賣到貴族和富豪府邸里去裝飾他們的園林吧。
朱顏看得有些無趣,便放下了帘子,用銀勺去挖一盞羊羹來吃。
然而剛剛端起碗,馬車突地一頓,毫無預兆地停下,車輪在地上發出剎住的刺耳響聲。她手裡拿著碗,一個收勢不住,一頭就栽到了羊羹里,只覺得眼前一花,額頭頓時冰冷黏糊的一片。
「郡主!郡主!」盛嬤嬤連忙把她扶起來,「你沒事吧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朱顏用手連抹了好幾下,才把糊在眼睛和額頭上的羊羹抹開了一點,頭髮還粘著一片,狼狽不堪。盛嬤嬤拿出手絹忙不迭地給她擦拭,沒嘴子地安慰。然而朱顏心裡的火氣騰一下上來,一掀帘子便探頭出去,把銀勺朝著前頭駕車的那個車夫扔了過去,怒叱:「搞什麼?好好地走著,為什麼忽然停了?」
「郡……郡主見諒!」銀勺正正砸中了後腦,車夫連忙跳下車來,?漆跪地,「前頭忽然遇阻,小的不得已才勒馬。」
「遇什麼阻?」朱顏探頭看過去,果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中間橫著一堆東西,若不是車夫勒馬快,她們便要一頭撞了上去,不由得大怒,「斥候呢?不是派他們在前頭開路的嗎?」
斥候這時候已經騎著快馬沿路奔了回來,匍匐回稟:「郡主,前面有輛馬車由於載貨過多,避讓不及,在路中間翻了車——屬下這就去令他們立刻把東西清理走!」
「搞什麼……」朱顏皺了皺眉頭,剛要發火,卻是一陣心虛——本來人家車隊在官道上好好走著,若不是她們一路呼來喝去要人退避,哪裡會出這種事情?人家翻車已經夠倒霉了,要是再去罵一頓,似乎也不大好?
這麼一想,心裡的火氣電塒也就熄了,朱顏頹然揮了揮手:「算了算了。你去跟他說,翻車的損失我們全賠,讓他趕緊的把路讓出來!」
「是。」斥候連忙道,「郡主仁慈。」
她恨恨瞪了前頭一眼,縮回了馬車裡。
「郡主,你何必拋頭露面地呵斥下人呢?」盛嬤嬤卻擰好了手巾,湊過來,細細把她額頭和發間粘上去的羊羹給擦拭乾凈,一邊數落她,「你這樣大呼大叫,還動手打人,萬一被六部里其他藩王郡主們看到了,咱們赤之一族豈不是會被人取笑?」
取笑就取笑,又不會少了我一根寒毛!而且關他們什麼事?我又不是他們族的人,管得倒寬——她哼了一聲,卻不想和嬤嬤頂嘴,硬生生忍了。
然而等了又等,這馬車卻還是沒有動。
「怎麼啦?」朱顏是個火暴性子,再也憋不住,一下子跳了起來,再度探出頭去厲叱,「怎麼還不上路?前面又不是蒼梧之淵,有這麼難走嗎?」
車夫連忙道:「郡主息怒!前……前面的路,還沒清理好。」
「怎麼回事?不是說了我們全賠嗎?還要怎樣?」她有點怒了,一推馬車的門就躍了下去,捲起袖子往前氣沖沖地走,「那麼一點東西還拖拖拉拉地賴在原地,是打算訛我嗎?我倒要看看哪個商隊膽子那麼大!」
「哎,郡主!別出去啊!」盛嬤嬤在後面叫,然而她動作迅捷,早已經一陣風一樣地躍到了地上,往前面堵的地方便走。
然而,還沒到翻車的地方,卻聽到了一陣喧鬧。很多人圍著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貨,擁擠著不散,人群里似乎還有人在厲聲叫罵著什麼,仔細聽去,甚至還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聲。
怎麼回事?居然還有人在路中間打人?她心頭更加惱火,一把奪過了車夫的馬鞭,氣呼呼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去,想看個究竟。
「快把這個小崽子拖走!別擋了路!」剛一走近,便聽到有人大喝,「再拖得一刻,郡主要是發起怒來,誰吃得消?以後還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?」
人群起了一陣波動,有兩個車隊保鏢模樣的壯漢衝出去,雙雙俯下身,似乎想拖走什麼,一邊不耐煩地叫罵:「小兔崽子,叫你快走!耳朵聾了嗎?還死死抱著這個缸子做什麼?」
其中一個壯漢一手拎起那個缸子,便要往地上一砸,然而下一個瞬間,忽然厲聲慘叫了起來,往後猛然退了一步,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樣噴了出來!
「啊?!」旁邊的人群發出了驚呼,「殺……殺人了!」
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,另一個壯漢大叫一聲,拔出腰間長刀就沖了過去:「小兔崽子!居然還敢殺人?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塊去喂狗!」
雪亮的利刃迎頭砍下,折射出刺眼的光。
然而,刀鋒還沒砍到血肉,半空中「刷」的一聲,一道黑影凌空捲來,一把捲住了他的手臂,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。
「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?」耳邊只聽一聲清脆的大喝,「還有沒有王法了!」
眾人齊刷刷回頭,看到鞭子的另一頭握在一個紅衣少女的手裡,綳得筆直。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叉著腰,滿臉怒容,柳眉倒豎。
在看清楚了那個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後,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,齊齊下跪:「參……參見郡主大人!」
「都給我滾開。」朱顏冷哼了一聲,鬆開了鞭子,低頭看著地上——在大堆散落的貨物中間,那個被一群人圍攻的,竟然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孩。
「稟郡主,都是這個小兔崽子擋了您的路!」斥候連忙過來,指著那個孩子厲聲道,「膽大包天,居然還敢用刀子捅人!」
「捅人?」朱顏皺了一下眉頭,「捅死了沒?」
斥候奔過去看了一眼,又回來稟告:「幸虧那小兔崽子手勁弱,個子也不高,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。」
「沒死?那就好。給十個金銖讓他養傷去吧!」朱顏揮了揮手,鬆了一口氣,「也是那傢伙自己不好,幹嗎要對一個孩子下手?活該!」
還不是您下令要開路的嗎?斥候一時間無言以對。朱顏低頭打量著那個孩子,冷笑了一聲:「小小年紀,居然敢殺人?膽子不小嘛!」
那孩子坐在地上,瘦骨嶙峋,滿臉臟污,看不出是男還是女,瞪著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看著她,一瞬不瞬,手裡握著一把滴血的匕首,宛如負隅頑抗的小獸。腿被重重的鐵器壓住了,不停有血滲出來,細小的手臂卻牢牢地抱著一個被破布裹著的大酒瓮,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抱起來,卻終究未能如願。
「咦?」那一瞬間,朱顏驚呼了起來,「是你?」
聽到她的聲音,那個孩子也看向了她,湛碧色的眸子閃了一下,似乎也覺得她有些眼熟,卻並沒有認出她來,便漠然扭過頭去,自顧自地站起來,吃力地拖著那個酒瓮想往路邊挪去。
「喂!你……」朱顏愣了一下,明白了過來——是的,那一天,她臨走時順手消除了這個孩子的記憶,難怪此刻他完全不記得。
怎麼又遇到這個小傢伙了啊?簡直是陰魂不散!
她心裡嘀咕了一聲,只見那個孩子抱著酒瓮剛挪了一尺,「嘩啦」一聲響,懷裡的酒瓮頓時四分五裂!那個酒瓮在車翻了之後摔下來,磕在了地上,已經有了裂紋,此刻一挪動,頓時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。
剎那之間,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,齊齊往後退了一步,面露恐懼——因為酒瓮裂開後,裡面居然露出了人的肢體!
殘缺的、傷痕纍纍的,遍布疤痕,觸目驚心,幾乎只是一個蠕動的肉塊,而不是活人。那個肉塊從破裂的酒瓮里滾落出來,在地上翻滾,止不住去勢,將酒瓮外麵包著的破布扯開。
什麼?難道是個藏屍罐?
「天哪!」看到破碎的酒瓮里居然滾出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女人,周圍的商隊發出了驚呼,看向了貨主,「人瓮!你這輛車上居然有個人瓮?」
那個貨主一看事情鬧大了,無法掩飾,趕忙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馬旁,正要翻身上馬,其他商隊的人一聲怒喝,立刻撲上去把他橫著拖下了馬:「下來!殺了人,還敢跑?!」
「我沒有!我沒有!”貨主撞天叫屈,「不是我乾的!」
眾人厲叱:「人瓮都在你的貨車上,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
貨主拚命辯解:「天地良心!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瓮的啊!我有這麼暴殄天物嗎?那可是個女鮫人!」
「女鮫人?」眾人更加不信,”西荒哪裡會有女鮫人!」
朱顏沒有理會這邊的吵鬧,當酒瓮裂開的那一瞬間,她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「阿娘」,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那個肉塊,將酒瓮里女人軟垂的頭頸託了起來。
那一刻,看清楚了來人,朱顏倒抽了一口冷氣。
是的,那個罐子里的,果然是魚姬!是那個被關在蘇薩哈魯地窖里的魚姬!這一對母子,居然並沒有死在大漠的嚴冬里,反而在兩個多月之後,行走了上千里地,輾轉流落到了這裡,又和她相遇了!
那一瞬,朱顏心裡一驚,只覺得有些後悔。是的,如果不是她火燒眉毛一樣非要趕著進城,呵斥開路,馬車就不會翻,人瓮就不會被摔到地上,魚姬說不定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!
她怯怯地看了那個孩子一眼,帶著心虛和自責。
然而那個鮫人孩子壓根沒有看她,只是拚命地抱著酒瓮里的母親,用布裹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。
那邊,其他商隊的人已經將貨主扣住,按倒在地上。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圍著他,厲叱:「你倒是膽大!連人瓮都敢做?自從北冕帝發布詔書之後,在雲荒,做人瓮已經是犯法的了!你難道不知道嗎?」
「不,不關我的事啊!」那個貨主嚇得臉色蒼白,立刻對著朱顏跪了下來,磕頭如搗蒜,「稟告郡主,這,這個人瓮和孩子,是小的從赤水邊上撿回來的!這鮫人小孩背著一個女鮫人,小的看他們兩人可憐,扔在那兒估計挺不過兩天就要死了,便順路帶了一程……」